《茶香旧事》

一.众石

  1941年，上海。

  巷口的黄氏茶馆，开了不多不少整整五年，老板是个姓黄的中年男人，对谁都笑呵呵的。茶馆茶香地道，装潢也颇为讲究，客人也就络绎不绝，在这街头巷尾里都做出了名头。

  就是半个月前的事，街对面新开了一家众石书店，这名字古怪，店主那个人更是古怪，平日里只穿玉白色的长衫，拿着一把折扇，用黄渤的话说，那是一身的酸儒气，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出土的文物。

  不过说来也巧，店主也姓黄，单名一个磊字，若是客人问起书店名字，他便摇头晃脑，众石者，磊也；磊者，在下之名也。黄磊其人出口就是之乎者也，书店里放的也尽是些老旧文卷，各家学派，史书戏文倒是一应俱全，甚至还找得到宋元朝代的孤本。店门口挂着个木牌，端端正正的八个大字“醉心诗书，勿谈国事”。字体刚柔并济，也不知是不是店主人的亲笔。

  黄渤喜爱茶道，自然也喜欢文学书卷，可他就是看不惯黄磊那套。黄磊的众石书店和现在这个追求新潮的上海格格不入，黄渤时时都在想，是不是黄磊的店明天就会倒闭了，倒是不用天天摆在街对面，碍着他的眼睛。但其实仔细想想，他觉得自己大约也是嫉妒黄磊的，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，能活得这么没心没肺也是一种幸福。

二.闲事

  就在街的两边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黄老板已经尽力想躲开，可黄店主却偏偏黏上来，美其名曰初来乍到熟悉熟悉街坊邻里，其实就是来白讨一碗茶吃。

  黄渤也没曾想，眼前这人板起脸来像酸儒，笑起来竟也像只狐狸。狐狸坐在梨木桌上，一把折扇扇下生风，一双眼睛东瞧瞧西看看，似乎颇有兴趣。

  ——不知先生怎来我这儿小馆？

  ——说笑了说笑了，黄老板的茶香在这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，就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份薄面……

  ——真不巧。贵店的规矩是勿谈国事，而我这里是勿管闲事。

  黄渤想看黄磊吃瘪，从黄磊第一天搬过来就想。而黄磊笑容未变，继续摇头晃脑。

  ——诶？诶？这读书人的事，怎么是闲事呢？自然是正事啊，是正事！

  大言不惭！死皮赖脸！不知羞耻！

  黄渤在心里默念了三遍“破财消灾”，才凶巴巴的撂过来一碗茶。黄磊美滋滋地端起来，笑得得意洋洋。

  ——这可是为先生特制的龙精虎猛茶，请慢慢享用。

  ——不知何为龙精虎猛？

  黄磊抿了一口茶，并未尝出什么区别。

  ——多加了一味……虎鞭汤。

  茶碗跌在了桌上，黄磊被吓得绿了脸，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！他喊着。

  虎鞭汤什么的自然是骗人的，看着这样的黄磊，黄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三.有心

  黄渤意识到这块狗皮膏药甩不掉，就只能接受，自己白送了好茶，不去黄磊那里翻翻那些珍贵书卷，不就亏待了自己？于是黄渤把店里事交给伙计，自己拎着新茶去黄磊的书店蹭书去了。黄磊真的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，黄渤看书时候每每有了疑惑，黄磊都能给他解答。眼前的人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的，也让黄渤刮目相看。

 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，三天两头的互相叨扰，两个人倒也熟络了，黄渤对黄磊敌意大减，闲聊之时倒也能说上两句真心话。

  ——多事之秋，先生为何来这是非之地？像先生这样的文人，做文人的事就好了，却偏要置身于险境？

  ——……既然来了，自然是有事。

  黄磊模糊了事，正赶上门铃声清脆，黄磊一抖长衫下摆，便去迎接客人了。黄渤随意翻看着，不知不觉走到了无人问津的书架深处，隐蔽的角落里放着几个不起眼的纸箱，黄渤好奇的打开了，惊讶得捂住了嘴。

  箱子里依旧是书，但全是些有关于东南亚与欧洲地区侵略和战争的书籍，其中还有好几本被占据着上海的日本势力列为禁书。

  黄渤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，回过头来，黄磊的脸逆着光，看不清表情。黄渤没有来得生出无名怒火，抽出一本书，丢在黄磊的脚下。

  ——先生为何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作甚？倒是我无知了，所说皆是废话！

  黄磊没说话，似乎也不想解释什么，他静静而立，素衣长衫如玉如松。在看到那些书的一刻，黄渤终究是佩服黄磊了，黄磊不是他心中所想的无忧无虑，反而正正相反。但他又觉得悲伤，因为他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与黄磊亲近了。

  ——先生有心，是我不才。乱世中身不由己，我只能明哲保身。先生……多保重。

  ——……我知。

四.雨夜

  黄渤没再去众石书店，但他总是从窗边望过去。黄磊还是那口文绉绉的强调，还是对着客人摇头晃脑。黄渤从没觉得书店门口的牌子那么刺眼过，他也不知道黄磊明明心怀远大，却披着无知酸儒的外衣在这里偏安一隅。

  黄磊再次来黄渤的茶馆又是两个月后了，刚巧在打烊后的小半个时辰。

  入夜微雨，路灯昏黄，黄磊意外地穿着一身黑衣，打着伞，护着怀中的油纸包。

  见到黄渤出来迎他，黄磊的脸上有了温和的笑意，把小心翼翼保护的油纸包递给黄渤。

  ——黄老板，这几本书我见你翻阅了数次，大约是真心喜欢，便赠与你了。

  黄渤心中突生不详，他张了张嘴，终究是没开口。

  他清楚得很，黄磊是个有秘密的人，他不知道黄磊的秘密会不会把自己置于死地，他不敢试，他不敢赌。

  ——黄老板的想法，我已知晓，勿谈国事这四个字在我这里已成笑话，便也赠与你吧……

  ——黄老板的茶……真的很香。

  黄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，这是他留给黄渤的最后一句话。

五.曲终

  黄渤没想到书店的结局来得那样快。

  第二天一大早，就有一批士兵冲进了书店，不料书店已经人去楼空了，搜查无果，愤怒的士兵们拆了书店的招牌，封锁了那块地。

  茶馆客人鱼龙混杂，黄渤打听到了传言，据说老板的主人是个共党，是潜伏在上海的地下党人员，如今由于上级受到摧毁性的打击已经被迫逃走，军方并没有抓到人。

  依旧是从窗边望过去，“醉心诗书，勿谈国事”的牌子落在地上，像是无声的嘲笑。

 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更新得很快，半个月后又有了新的传言，黄氏茶馆的黄老板不知为何变卖了生意大好的茶馆，人也消失不见了。没了那熟悉的一丝茶香，也让一些多年的老客很是遗憾。

  黄渤离开了上海，一路向北，过了黄河，眼前的景色从上海的灯红酒绿变成了西北的风沙荒凉。马夫操着秦腔，问黄渤要去哪里。

  黄渤把怀里的油纸包搂得更紧了些。

  ——延安。

Fin.